《湖帆画跋》与鉴定方法 | 单国强
吴湖帆 近现代著名书画家、收藏家、鉴定家
“吴老不厌其烦地考证，既是为了纠正以往文献著录的谬误，更是为了排除疑点，恢复作品本来面貌，在认定真迹同时，更增添其历史和艺术价值。”
吴湖帆是近现代著名书画家、收藏家、鉴定家，尤其在鉴定方面开启了近现代书画鉴定的先河。2014年，澳门艺术博物馆举办“梅景秘色”展览并召开“吴湖帆书画鉴赏学术研讨会”，在会上诸多专家、学者已对吴湖帆先生的书画鉴定做了多方位的解析和论述，本人受益匪浅。其中提到吴先生的众多书画题跋，是研究其鉴定方法的重要材料。故研讨会后，澳门艺术博物馆辑录展品中吴湖帆的古书画题跋，专门出了一本《梅景秘色—湖帆画跋》，虽挂一漏百，然还是披露了吴湖帆的很多重要鉴定见解或方法。本文仅从研读此书中得到的启示，来谈谈吴湖帆的若干鉴定观点。
明 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图》
明 文徵明《湘君湘夫人图》题跋
年款的重要性
吴湖帆在鉴定书画时，十分重视年款，凡有确切年款的，一定先推算出具体时间和岁数，无明确纪年的，也要从其他方面来推考出相对年代和年龄段，再与相同时期的风格来对照，比照具体而微，准确度高。当然，前提是对画家的早、中、晚风格变化了如指掌。自己曾因忽视年款而判错过画，如于非闇的一幅花鸟轴，属典型的工笔重彩成熟风格，署有年款“丁未”，经推算定1967年，晚年面貌，没错，遂定真。几年后藏家又找来了，说于非闇已于1959年去世，此画应在1907年画，是21岁早年之作。经再审，画风还是成熟面貌，绝非早年，这就是未细审年款所造成的误定。细加分析，吴湖帆运用年款来鉴定有以下几个角度：
1.从年款出发来对照画风
《湖帆画跋》中有几个典型例子。如明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等《四家集锦图》卷，沈石田的《渔隐图》有年款“成化三年丁亥”，时沈周四十一岁，已执“画坛牛耳”;唐六如的《文会图》，作于正德己巳，时年四十岁，“笔致秀美，正才华焕采时也。”而此图是为王鳌60寿诞而作，王鳌“是岁八月诞辰欢醉，作自寿词四首，用宋笺自书，大小与六如画相等”，吴先生得王书晚于唐画20年，“可谓巧合”，然也印证了王书唐画均真。
又如明文徵明的《猗兰室图》卷，作于“嘉靖己丑”，时文氏六十岁，“而屋宇界画之精工秀雅迥非他人可到，虽十洲之细亦当却步。”吴湖帆还将此图与作于六十岁左右的《湘君湘夫人图》比较，更叹“衡翁精工处为有明一代第一”。
又如明董其昌的《临王献之九帖》卷，年款“万历壬寅”，董氏四十八，“正工力孟晋时也。”吴湖帆评：“此临大令九帖，尤见烟霏雾结之妙。”还赞同夏允彝题跋所评：“谓从杨少师来，洵知己也。”又一段题跋更进一步分析董其昌学大令是从米芾上追的，“董思翁好学襄阳书，故临大令尤能入神，今大令、襄阳俱尠见，见董临也可。”还引申出董其昌临宋人的得与失，“实董氏临米最神妙，临苏略具气魄，临黄则无丝毫似处也。”
又如清《四王吴恽山水集锦》册，王时敏两小册，作于甲辰73岁、丙午75岁，“皆老年神化之作”;王鉴一页，作于康熙二年癸卯，时66岁，“是画境如日方中时，构思属稿一笔一墨，是谓宽能并辔，间不容发。”
2.从风格推算出相对年代，再与同时期作品对照
有些作品未署年款，然从绘画或款题风格可判定其相对年代，再与同时期作品做具体比照，结论就比较可靠。
如明沈周的《山水图》扇页，无年款，然观其题字“苍劲独到”，是晚年面貌，吴湖帆题曰：“观此题字，不独入山谷堂奥，且具米老笔法，石田真迹当以此参之。”并与《三清图》比较，“石田题诗书法与此相若，盖皆八十以后笔也。”从书风确定为80岁以后，再看画风亦相合，遂认定“此箑为先生晚年之作”。
又如明唐寅的《临流倚树图》扇页，无年款，然从画风分析，吴湖帆认为：“六如此笔，丰神潇洒，清隽入骨，非天人兼资所能至，盖50后神来笔也，惟赵沤波精诣者庶堪仿佛。”结论是：“唐子畏《临流倚树图》，真迹。”
又如明文徵明的《临溪幽赏图》轴，亦无年款，吴湖帆从画风鉴析，定五十岁左右作。题跋曰：“衡翁此图一树一石纯乎龙眠，谨严疏放，清朗缜密，众法毕具。石用刮铁，不著一点，处处见笔法，笔笔见韵致，非天才、功力兼胜如衡翁者不能到。人物更与松雪无二，洵神品中逸品也……画当在五十左右作。宋纸本，莹洁如玉，尤可宝爱。”
3.从款文、印文推算出相对年代，再与同时期画风对照
有些无年款作品，也可从题款内容成钤印文字中推算出相对年代，以此为据来对照同时期作品，亦比较准确。
如明董其昌、吴伟业的《书画合璧》卷，未署年款。吴湖帆先考吴伟业的《东皋前后歌》书法年代，吴伟业作“东皋前歌”文字时，“是为崇祯丙子，年廿八岁。”而作“东皋后歌”文字时，“已在清顺治三、四年丙戌、丁亥间，梅村己三十八九岁矣。”故此书卷亦当作于三十八九岁。吴先生再考董其昌所绘《东皋图景》卷的年代，跋曰：“董文敏以崇祯四年末詹事府致仕，至六年癸酉冬再出入都。七年九月，凡上休疏五次而乞休矣。瞿忠宣于崇祯九年与牧斋被征，是年冬，文敏作古人。则此卷之作，必在七年甲戌至九年丙子之间，是为文敏最老年之作。”然后进一步鉴析此卷是否符合董其昌晚年画风，跋曰：“文敏晚年好用小笔乾颖，以此遣其余年，故愈小而愈精，况此为忠宣画东皋图景，自极经营位置之构，与寻常草率随意者不同也……其晚年作中如此者，堪称甲观矣。”
又如《四王吴恽山水集锦》册，未署年款的王翚、恽寿平山水，亦是依据款文、印文考出相对年代的。吴湖帆在王翚山水册页上题曰：“壬申春北游，获见故宫博物院藏王象先画册，其印文曰：‘若谷一字石谷’，则象先之名应在未改翚以前所用，其时年未满三十也。(又在王季迁处见石谷廿七岁画幅，款署王象先。)册中又有石谷子三连朱文小印，于此图所钤者同，今此册当是初易翚名时作，用笔峭劲，款书秀美，与中年无异。”吴先生在恽寿平册页中题曰：“南田翁初名格，后以字行寿平，而尺牍署名，不论早晚都书格，罕见寿平。此笺致其姪又騑昆仲，亦用格，可证非早年，或偶然也。”又题另一页曰：“以南田翁款书考之，当在甲寅、乙卯间作，时年四十二三岁。”
又如清吴历的《山村深隐图》轴，无年款，吴湖帆先生根据自题诗，考出为晚年所作。吴跋曰：“此图题有‘江空不遣渔郎到，落尽桃花自掩门’之句，其为归隐之意无疑，况其笔法神化奇逸，刚柔并济，燥湿兼施，洵晚岁杰构。”
明 孙克弘《百花图》卷
风格的多方比较
鉴定某家作品真伪，自然首先与自身的风格相比较，而且以同时期的真迹为样板。然而，有些存世作品不多、名头较小或生平不详的画家，难以找出同时期的真迹做比较，这就需要参照相关画家的风格来加以辅证，或同时、同地、同派画家，或师承渊源，以期找出更多形象的证据来判定。
如明孙克弘的《百花图》卷，吴湖帆主要是从孙克弘主宗钱选这一传承关系来认定此画的。他在题跋中述：“余近究心玉潭画，乃从唐人而出，细劲精密，工雅绝伦，得其法者孙汉阳一人而已。乙亥之冬过韫辉斋，葱玉兄出此卷，重读数回，觉生香活色之外，具高古迥俗之气，玉潭衣钵尽于兹矣。”
又如明程嘉燧的《一日胜十日图》轴，吴湖帆从程嘉燧得董其昌熏陶、与王时敏同轨异趣，来评鉴此图之特色，并推为绝笔神品。题曰：“程松圆书画得董思翁熏陶，故用笔用墨俱凝炼畅发双方兼施，与王烟客同轨异趣，烟客是绵里裹针，外柔内刚。松圆是百炼钢，外刚内柔(易外生内熟)，往往布局寥落而气魄雄伟……此图为最晚时作，年已七十又九，不数旬间即作古人。虽局势草率，而笔力墨韵尚充沛可观，款识则略见颓宕矣。推为松圆绝笔神品，复何言哉?”
明 董其昌 《画禅室小景图册》
辅助依据的逐一考证
书画鉴定中，艺术风格作为主要依据，是首先要把握的，但次要因素或辅助依据，也需要加以注意，有时还需做一番必要的考证，以充实证据，或纠正舛误。
1.图名的考证
有些作品并非造假，但图名乃至作者会出现舛误，这就需要作必要的考证，已纠其误。如元张观、沈铉、刘堪、赵衷、吴瓘的《集绘山水卷》，其中，沈铉的《平林远山图》无款字据赵衷跋知为沈铉作，而卞永誉的《书画汇考》误定图名为《隔岸望山图》;赵衷的《隔岸望山图》，《石渠》续编又误题为沈铉作;赵衷的《云山清趣图》，《石渠》续编误定图名为“四山粹趣图”，作者也误作吴瓘画;吴瓘的3幅画页，俱未署款印，汇集此《集绘山水》卷的赵衷，最初也不知作者是谁，在《林塘晓色图》一幅上题“不知为何人所作也”。后来知道为吴瓘画，又重跋于后，认定为吴瑾作，然《石渠》续编仍定3幅画为无名款，吴湖帆嘲弄为“尤可笑”。吴老不厌其烦地考证，既是为了纠正以往文献著录的谬误，更是为了排除疑点，恢复作品本来面貌，在认定真迹同时，更增添其历史和艺术价值。
2.题跋的考证
有些作品已鉴定为真迹，然对于主要自题作些必要考证，能增添属真的重要证据。如明董其昌的《画禅室小景图》册，吴湖帆经与其他董画比较，已定为“梅景书屋所藏董画第一”，然他对某些题、印，还是做了进一步考证，以增其真。如董其昌在某页上所题之“西湖词”，是根据《词品》抄录的苏轼、仲殊上、下垒词，然对照《词统》，“字句略有出入”;又一页上所题减字《木兰花》词，第六句“云淡秋高”之“秋”字，应“天”字之误，“原填注于旁，不知何时为伧父贴金涂去，恶极。”有幅宋镜面罗文笺的画页，上面所书《浪淘沙》词经考，“上半拍与第四页题字合成一阕，第三句‘西眠蚕’之‘西’字疑‘四’之误耳。”又考证，“思翁亲笔题签曰：‘画禅室小景’四幅，盖随笔自赏之作也。押角俱有‘董氏家藏’小印，犹是明代初装，更可宝爱。董画中无上精品也。”吴湖帆对此册各页详加考证，有的找出了题词的出处，有的指出了文字的手误，有的评出了孰为最佳，点评已从鉴定扩展到了欣赏，内涵丰富而深刻。
3.材质的考证
吴湖帆对各时代包括不同时期的材质十分熟悉，在鉴定时对材质也时有评论，以此作为辅助依据之一。如对清石涛的《南归诗画合璧图》册，首先就从材质上判定时代，评曰：“石涛《南归》诗书画册，无上精品。宣德罗纹纸本，五书五画。”然后再逐页从风格上加以评鉴。又如清罗聘、方婉仪的《梅花合作图》卷，吴湖帆即指出此卷之纸为独特的个人用纸，“此卷所用之纸乃两峰画之特征，往往金冬心画亦用此纸，然多出于两峰代作，冬心亲笔画鲜用此纸，而他人则绝无用之者。白莲女史或用之，故此纸特命之曰两峰纸可也。吴先生连画家专用之材质都知晓，可见知识之渊博。”
4.综合考证
鉴定一些重要而又复杂的名家书画，有时需要将作品中的各个因素联系起来综合分析，甚至联系其他作品，方能梳理出眉目，还本来面目。吴湖帆有极强的综合考辨能力，准确解决作品所存的疑点或难点。如元赵孟頫的《章草急就章》册，吴湖帆在己巳(1929年)夏获得，高兴之余即戏拈一词，随即发现“是册每叶间有朱书数目，只一、三、五等单数字，心颇奇虑”。后来故宫南迁书画，请吴先生参阅鉴审，他“得见俞紫芝(俞和)小楷《急就章释文册》，宽广尺度及所用宋藏经纸与此悉同，而每叶间亦有朱书数目，为二、四、六等双数字，并纸角骑缝等处皆有项子京印记，乃悟原装一册，前半为赵书章草，后半为俞书释文，由项子京分装二册，不知何时离散，俞册入内府，赵册转为余有矣”。吴先生解开了疑团，遂将赵册缺去的第七帧，依据《三希堂法帖》刻本摹写了一帧补上，并在庚寅(1950年)春将20年前所作的词亦补空写上。此册疑点遂完满解决。
又如清恽寿平、王翚的《山水合璧》卷，也是一件既重要又复杂的作品。吴湖帆根据笪重光在王翚画上的跋，知石谷二图皆为恽寿平作，时在康熙壬子(1672年)，王41岁，一图是仿曹知白的《西林禅室图》，一帧《借君此地安渔艇》是仿徐贲的。吴湖帆又发现，二图纸均为明代卷所余，故上有明末大收藏家韩逢禧的“韩逢禧书画印记”。而合裱的恽寿平《仿山櫵松风涧泉图》卷，作于康熙乙丑(1685年)，恽氏53岁，后于王画笪跋十三年，上有王篛林鉴赏款字一行，当时尚未与王翚二卷合并。什么时候合并的呢?根据三卷上俱有“茞林审定”印，极可能三卷之合出自梁章钜。至于此卷怎么辗转到吴湖帆手中，他本人也在跋中做了说明：“今卷藏余内家潘氏两灯簃……壬申(1932年)春正，吾苏值国难殆危，此卷携至沪，寄余书屋凡六阅月，因得纵览摩挲焉。”至此，本卷的创作、合卷、流传等情况，均一一考辨清楚了。
吴湖帆《梅景书屋图》
北宋 米芾《行书多景楼诗》册
重视冷名头或小名家
吴湖帆在书画鉴定中，对名气较小的小名家和所知不多的冷名头也不予忽视，认为小名家在当时不一定名气小，只是今天知晓者少，而当时的冷名头或许到后世被看重了。因此，他对达到一定水平的画家和作品均予以关注，既拓展了对古今画家的认知范围，也发现和保存了不少佳品、珍品乃至孤品。
如明陈楫的《虎五十二景图》册。陈楫之名不见画史详载，吴湖帆从零星文献和他人作品中才了解到：“陈楫，字莱山，号济之，吴郡人。明万历间以画名于时。与王仲山(问)友善，仲山画间出济之捉刀。(见《故宫周刊》仲山山水一幅即陈笔也)”又曰：“审其树石极似戴文进、吴小仙。偶参南宗处，大类谢樗仙，人物乃周东村之余绪，花卉则陈白阳之早年。各派咸具门户。观仲山诸画，知出陈氏手不少，盖其名为仲山所掩，故世传不彰矣。”吴先生还详述了此画流传情况：“此册之前原有仲山引首四字，及文伯仁画虎阜全景一幅，王文肃、王弇州等数跋，(前年初见时皆未佚)旋被庸工割裂，充市价酒资矣，不胜惋惜。后此册为张大千兄所见，以吾吴景物，购之相赠云。”最后，他得出结论：“宋人冷画至明季而有人集录，至清末而竟若至宝。安知明人冷画不今日而入敝笈，后日而登锦囊者乎!吾于陈氏《虎阜十二景》册不胜慨叹且珍护焉。”吴氏珍藏这类画家作品甚多，如收入《湖帆画跋》的明金俊明《群芳合璧图》册、清姜实节《山水并诗》册等。
吴湖帆对古代女画家的作品也比较关注，一些声誉卓著的如宋宁宗后杨姓、元赵孟頫夫人管道昇、清罗聘夫人方婉仪等人自不待言，有些名气较小的女画家也予以鉴赏、题跋和收藏，而古代女画家在今天确已身价倍增。《湖帆画跋》中辑录的即有明文俶的《墨梅图》轴、明马守真与薛素素的《兰花图》卷、明邢慈静的《疏影图》轴、明李因的《芙蓉鸳鸯图》轴。
《湖帆画跋》除了鉴赏内容外，还涉及作品流传、亲友交往等方面，倘能将吴湖帆先生的书画题跋收集齐全并深入研究，一定会挖掘出吴先生更多宝贵而卓然的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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