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雅集和康德的午餐

《魏园雅集图》局部沈周对沈周等“明四家”技法师承和风格繁衍的研究堪称绘画史上最重要的课题之一。古往今来，从各个维度探讨其作品的典籍文章更是汗牛充栋。但其实，浩如烟海的学术著作正像不那么严丝合缝的砖墙，罅隙里透出的道道光线往往被编织成为坊间流传的稗官野史。我总认为，这些鲜活的存在于人们口中的“轶事”并非都是空穴来风，它们虽不似正史般吉光片羽，却总有几分田野的秀丽俏皮。 “明四家”之首沈周是百年画坛的一方重镇——自他之后，明丹青以相较于前代不啻天渊的革新姿态独占鳌头，但与一般革新者的形象不同，沈终身未仕、隐居乡里。他的性格过于温良淳厚、生活又过于安逸富足——他一生不曾远足、不登庙堂、不遣是非，读书作画皆不为“稻粱谋”所累——逍遥平淡的生活与柔顺和易性格究竟如何激荡出画家那敢为人先的革新气魄？我们从文化史的视域揣测，想必以沈氏家族为中心的雅集活动是其艺术视野、美学思想形成的不可忽视的背景因素。沈家是苏州大户，书画为家学渊源。自父辈起素有好客之名和博雅之风，沈氏家族的雅集活动曾吸引了当时许多贤士名人。他们品玩古画，酬对诗歌，使沈周自幼便濡养于各种门类和风格的艺术氛围之中，兼得众多杰出大家的指点。沈周自己亦承家风，“居尝戒入城市”，在城外建别墅，与文人墨客欢聚款语——《雪夜宴集图卷》《魏园雅集图》便记录了这样的场景。相较于其他画家，比如出身寒门的仇英，沈周借由雅集活动与文人、画家、政客甚至附庸风雅的商贾或小有才气的贫士的交流从根本上形成了其诗、书、画融会贯通的文人画家气质。更重要的是，这种交流克服了他未曾“行万里路”可能造成的狭隘，在“诗、酒、花”中勃然跃出的思想灵光成就了其锐意革新的起点和气魄。品咂这样一段人生履历是否让人觉得似曾相识？好像隐约间从3个世纪后的西方传来一阵遥远的回响。后人总是津津乐道于哲学家康德的生平：他保有机械钟一样刻板的作息方式，遵守高度理性的处世习惯。这位对宇宙人生等宏大命题进行了前无古人的探索、以挥斥方遒的洞察力横扫整个哲学王国的战士的生活似乎同样平淡到让史学家们失望至极——他一生几乎未曾离开过家乡哥尼斯堡，每天在精确到可以对表的时间开始他没有同伴的散步。他终生鳏寡孤独，在学术的旷野同样踽踽独行。这样一个行为和思想都难于被理解的哲学家，一生却都坚持一个习惯，那就是在每天中唯一的一餐，也就是午餐时间，必定会邀请新老朋友共同交谈——他们可能是科学家、贵族或者远游的商人等。康德认为：如果一个人进餐，同时又埋头阅读或思考，那就会产生疾病之感……在这种情况下，有明确目的的思考就应该让位给“想象力的自由游戏”。或许这种无目的的游戏就是康德对世事洞悉的方法之一，也是他在进行高屋建瓴的理论建构时的灵感和素材来源。文人雅集和康德的午餐，虽然看起来是历史的经纬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孤立点，连起来却为我们揭示了“交谈”的意义。中国古人说治学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先贤的经历或许证明了其另一个维度的存在——用交谈开启思之旅行。与书交谈、与自然交谈、与人交谈，都是在思维的碰撞中采撷偶发的灵感之光吧！